我在谈论纪晓岚的《阅微草堂笔记》的时候,已经对元小说的特征作了一些勾勒:站在小说之外谈小说,站在虚构之外谈虚构。这不能不令人感慨多端了———小说诚然是一张烙饼,元小说把它翻转过来烙一下,“反元小说”又把元小说翻转过来再烙一番。但是这种小说艺术的“再翻个”,却不是小说还原,而是另有套数。如果说元小说是立足于真实世界去谈论虚构世界,那么“反元小说”则采取相反的思维角度,从虚构世界的深处,反过头来谈论作者及其熟人的真实世界。如此真真幻幻颠倒错综的语言把戏,使人不由得想起《红楼梦》太虚幻境中那副对联:假作真时真亦假,无为有处有还无。
反元小说模样的作品,还是蒲松龄《聊斋志异》中的《狐梦》最有点模样。蒲松龄一生,蹉跎场屋,四十岁以后在离休知府毕际有府中当了三十年的“孩子王”,当时的尊称是“西席夫子”。因而有幸结识该府的侄辈毕怡庵,游戏笔墨而谈狐说鬼,在这篇反元小说模样的作品中拿朋友的生理特征开玩笑:“余友毕怡庵,倜傥不群,豪纵自喜。貌丰肥,多髭。”这位朋友读《聊斋》,也简直有点读得走火入魔。读了《青凤》,恨不得也能遇见“人间无其丽”的妙龄狐女,恨不得也狂态可掬地拍案高呼:“得妇如此,南面王不易也!”他用《聊斋》奇谈来规划自己的人生,因此蒲松龄也乐得把他引入《聊斋》奇谈的虚构世界中。
蒲松龄一片热心肠待朋友,不像《青凤》那样让一介狂生好事多磨,而是开了一趟直通车,让那个妙龄狐女梳妆打扮,送上门来。一度握手入帏,款曲备至之后,又让狐女拿朋友的生理特点寻开心:“肥郎痴重,使人不堪。”一度寻开心兴犹未尽,又让毕怡庵进入梦中梦,在梦境中领略姊妹辈为狐女贺新郎的筵席狂欢。筵席间二姊说小时与狐女打闹游戏,咒她将来嫁个“多髭郎”,刺破她那小小的嘴唇,这又是拿毕怡庵胡须拉碴的特点逗乐儿。这班狐狸精实在会捉弄人,巧设机关让毕怡庵频频罚饮,那个狐女还把裹脚绣鞋化作“小莲杯”向他劝酒,这简直是应了话本小说的一个话头:“任你黠如鬼,且喝洗脚水。”蒲松龄把他的熟人世界移入他所擅长描写的花妖狐魅的世界,在幻中幻之间,把朋友体肥多须、狂荡不羁的真中真的特征当噱头,游戏笔墨,酿造笑料,于朋友间传阅此卷之时,当会哄堂大笑,拍手连称“妙哉”的。
如果说元小说是一副面孔,反元小说就是一种趣味了。它在元小说板着面孔挑剔小说虚构之不是的地方,施展诙谐奇趣,随心所欲地拿小说虚构来游戏笔墨,以幻戏真,于无伤大雅的促狭之处令人妙语解颐。《狐梦》不仅戏弄了朋友,而且让朋友在虚构的深处摆脱尴尬,反过头来戏弄作者。狐女与毕怡庵交往一年多,天下岂有不散的筵席?她要到西王母那里当“花鸟使”,也就是寿筵上的礼仪小姐了,临别她问毕怡庵:“君视我孰如青凤?”又说:“我自惭弗如。然聊斋与君文字交,请烦作小传,未必千载下无爱忆如君者。”于是小说就从虚构的层面,退回到作者与他的朋友的真实层面,并且以真应虚,作者亲自出面来回应狐女的要求:“康熙二十一年(公元1682年,腊月应属新历次年)腊月十九日,毕子与余抵足绰然堂(蒲松龄后半生执教的淄川毕府的堂名),细述其异。余曰:‘有狐若此,则聊斋之笔墨有光荣矣。’遂志之。”。反元小说以幻窥真,由真应幻的写作角度变化,在这里被运用得妙趣横生了。
小说在古代中国,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文体。既然不登大雅,就不妨以游戏笔墨出之,因此小说世界比起经史世界更多奇趣,更多诗之为诗的自由想象余地。历朝颇有些文人不避文体卑下而津津有味地耕耘之,实际上是在耕耘一块文体约束力比较薄弱,因而更具个人趣味性的园地。宋朝的洪迈身为翰林,官位非终生困顿的蒲松龄所能比,近年又因他的一部《容斋随笔》,被媒体炒得有点发烫了。但他一生趣味所寄,还有一部断断续续地写了近六十年,篇幅达420卷的志怪书《夷坚志》。我发现,这里已经早蒲松龄五百年,出现反元小说了。《夷坚三志辛卷第九》有一篇《萧氏九姐》,写易生向卜者徐谦请教天文历法,随后每夜到郊外观察天象。不期然遇上一个绿裳美女,和他谈论殷纣王的妃子妲已能根据天象推知九州灾异,被易生点破她是精灵,她就化成绿毛龟跳进池水中了。这个故事的传说者是徐谦,他大概是想借用这个绿毛龟的故事,为自己的占卜术增添一点神秘和灵验的色彩吧,但那个绿裳美女谈论天象时吞吞吐吐,不愿泄露天机,宣称“恐或泄与徐谦其人得知,定写呈洪(迈)内翰,编入《夷坚》之书,非吾志也”。这样她便从怪异的虚构故事深处,反过头来议论《夷坚志》的作者和他的熟人的真实世界。写作者反被他虚构的精灵拉入虚构的世界,这便是反元小说以幻视真、真幻旋转的奇笔妙趣了。